醉在故鄉(xiāng)
【資料圖】
文/蔣集政
前不久,看文友楊淑蘭女士《最美的假期,是醉在故鄉(xiāng)》,深有同感。八月是例行的“休假季”,便決定趁休假回故鄉(xiāng)走走。
夢里故鄉(xiāng)
我的故鄉(xiāng)——永州市零陵區(qū)石巖頭鎮(zhèn)石壩仔村。石壩仔原是水庫名,修建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原為小型水庫,因容量有限,不能滿足下游地區(qū)灌溉所需,到上世紀70年代中期,當時零陵縣革命委員會決定擴容為中型水庫。水庫建成后,水庫淹沒區(qū)的原紅旗生產(chǎn)大隊后來更名為石壩仔村,我家所在的村就坐落在水庫東南岸邊,后來與原石壩仔村合并。從此,石壩仔水庫不僅是家鄉(xiāng)的地理標志,石壩仔更成了村名,成為家鄉(xiāng)人民的驕傲。
我對石壩仔可謂情有獨鐘——前幾年,我將筆名改為石壩仔,許多不認識的讀者以為是我本名,一位讀者特地問我,取名石壩仔有什么特別意義嗎?我裝著很認真地樣子告訴他:我家鄉(xiāng)有一座石頭筑城的水壩,媽媽懷著我時,一天到石壩下做農(nóng)活,突然感覺即將臨產(chǎn),匆匆忙忙回到家就生下了我,于是便將我取名石壩仔。這自然是開玩笑了。改筆名為石壩仔,就是時刻提醒自己永遠不忘家鄉(xiāng),永遠是石壩仔的孩子,不管最終走多遠,都是從石壩仔出發(fā)。
我們村原來是一個非常缺水的村莊,到上世紀70年代末,兩個生產(chǎn)隊,兩百多人,一百多畝水田,就靠著一口泉水井的水飲用和灌溉,泉水井在村莊的東南,泉水量不大,泉水流出形成一條小溪從村莊前流過,可以灌溉全村大部分水田。泉水非常純凈,冬暖夏涼,特別是高溫酷暑時節(jié),干完農(nóng)活,口干舌燥,掏一勺剛剛從井里挑回家的泉水喝下去,凉浸浸的,仿佛一下子凉到了心窩里,別提有多舒服了。小時候,我特別喜歡用竹篩子到泉水溪里撈小魚小蝦,有一種我們叫作“井鰍”的小魚,樣子像極了泥鰍,但不是生活在泥巴里,而是大多藏在溪水里的石縫中、絲草里,因為溪水特別清潔,那小魚小蝦味道特別鮮甜,這個時節(jié),如果能夠撈上些小魚小蝦,做成絲瓜魚蝦湯,味道美極了,一勺魚蝦湯可以吃下一碗飯。當然,如果能夠在稻田里捉上幾條小鯽魚、小鯉魚,我們稱為禾花魚——是禾苗揚花時灑落在水田里的稻花喂養(yǎng)大的魚,與小魚小蝦一起煮絲瓜,那味道就更好了。
夏秋時節(jié),全村大大小小的男人們都是在泉水溪里洗澡的。因為溪水不大,大約兩里長的溪流,只有低洼寬敞的幾處地方才適合洗澡,我們稱為澡氹,其中最大的一處澡氹,四周全是青石去那里洗澡的人也最多,因為長年累月的摩擦,許多的青石光滑如溜。而我們一些半大不小的男孩子,經(jīng)常長時間泡在溪流里玩水,往往分派或分組輪流打水仗。正午時候,盡管頭頂上驕陽似火,將身子泡在泉水里,依然倍感清涼。只是,一從澡氹里出來,赤腳走在被太陽曬得熱烘烘的路面上,尤其是青石板路面,滾燙滾燙的,腳板有一種要被烤焦的感覺。
我們村除了少水,自然風光其實是很好的。村莊坐南朝北,坐南的后山稱作黃土嶺,村前是泉水溪貫穿的田垅,隔著田垅同樣是一座山,稱作對門嶺,黃土嶺、對門嶺還連著其他的山嶺。山山嶺嶺上生長最多的是松樹,間雜有杉樹、油茶樹,還有一些可以用作柴燒的棘木、喬木、茅草等。南面最高的山名叫打鼓坪,北面最高的山名叫打鳥嶺,我們上山砍柴、放牛時,最喜歡登上這兩座高山,站在山巔眺望遠方。而村莊的東、西兩面沒有山嶺阻擋,視野非常開闊,天氣晴好的日子,可以看到好遠好遠的山嶺,重重疊疊,起起伏伏。只是東、西兩面都地勢低洼,走出村莊地界便是下坡路。后來修建的石壩仔水庫就坐落在村莊西面那已不屬于我們村的低洼田垅里。
再次修建石壩仔水庫時,因為有外鄉(xiāng)參加修建水庫的民工駐扎到村里,那幾年村里很是熱鬧了一陣子,我在《石壩仔情思》里對此有專門記敘。而就在水庫修建期間,全國恢復了高考制度。在恢復高考制度的第二年,我初中畢業(yè)考入縣城中學讀書,從此離開家鄉(xiāng),走出石壩仔,一路遠行……
當石壩仔水庫又一次映入眼簾——故鄉(xiāng)到了!一分親切感油然而生。本是豐水季節(jié),但因為今年入夏以來晴熱高溫持續(xù),久旱無雨,水庫里蓄水明顯不足,從岸邊水淹留下的痕跡看,如今的水面離最高水位時至少在兩米以上。不過并不影響石壩仔的迤邐風光——群山環(huán)抱中的一池碧水,青碧如藍,藍天白云之下,陽光照射水面,微風吹拂,遠遠看去,碧波蕩漾,波光粼粼,不時有鳥兒飛掠水面,四周青山連綿,遠山如黛,隱隱約約能夠看見有牛羊在山中“悠閑”……好一幅清麗脫俗的山水畫卷。
記不清哪一年,一位自稱學過《易經(jīng)》、懂得“風水”的朋友陪同我回鄉(xiāng)省親,佇立我家門前,慎重其事地說:你家的風水原本不咋的,因為風水講究“前有照,后有靠”,你家雖然“后有靠”——背靠青山,但修建了石壩仔水庫后才“前有照”——我家老宅面對修建后的石壩仔水庫,這樣改善了我家的風水,才能夠出了我這個“人物”——我是我們村建村兩百多年來,迄今全村“最大的官”。此事當然不可當真。
醉在家中
愛人因為工作未能同行,只與還在大學假期的兒子一起“榮歸故里”。
兒孫歸來,最高興的自然是父母。父母已經(jīng)年邁,這些年大多時間與我們同住在城里,前些日子還住在零陵大弟弟家里,不想父親突患心血管病住院,做了搭橋手術(shù)出院后,我勸父親到長沙療養(yǎng)一段時間,父母卻嫌長沙夏天天氣熱、氣溫高,長期呆在空調(diào)房里很不舒服,要求回鄉(xiāng)里居住。說以前住在老家,天氣再熱,晚上睡覺都可以不用風扇。于是只好隨父母心愿,并讓作為“自由職業(yè)者”的小弟回老家陪伴父母。此次趁休假回家,更多地是為了看望父母。
如今早已不是物資短缺的年代,父母常說,現(xiàn)在的日子,天天就像以前過年一樣。雖然吃什么已經(jīng)不再重要,但在父母看來,我?guī)е⒆踊乩霞乙廊皇莻€“重大事件”,因此,知道我要回家,便早早地讓小弟到鎮(zhèn)里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好了菜,特地買了我喜歡的豬頭肉和仔鴨。過年過節(jié)燉豬頭肉是家鄉(xiāng)的習俗之一,因為豬頭肉厚實又不油膩,一直是我的喜愛。我們家作豬頭肉,總是將豬頭肉連骨頭剁成大坨大坨的,用高壓鍋蒸煮到半熟后,再用鐵鍋燒柴火慢燉,豬頭肉既容易咬得爛,又感覺有嚼頭,吃起來特別過癮。
而我們鄉(xiāng)下,無論逢年過節(jié)家人團聚,還是紅白喜事家中來客,都少不了一個菜——炒血鴨。小時候,家里殺鴨子,殺鴨前總是先從泡菜壇子里勺半碗酸鹵水,殺鴨時將鴨血與酸鹵水攪拌,這樣鴨血就不會凝固。炒鴨時,如果用生榨茶油爆炒,炒出來的血鴨又嫩又香,如果能夠放幾片五花肉或肥肉,則更香。為了增加血鴨的分量,一般會加拌菜,除了辣椒,南瓜、苦瓜、豆角、茄子、扁豆等都可以拌,而且味道很好。炒完血鴨,鍋底上總沾著小許鴨血,為了不浪費,媽媽總要鏟一勺飯去“清鍋”,“清鍋”后的飯上拌有黑黑點點的鴨血,油漬漬,亮晶晶,特香,我們兄弟幾個常常去爭搶——我們從小就知道,不僅血鴨是人人喜愛,血鴨炒飯也是一道美味。
父親只兩兄弟,叔叔家就在隔壁不遠,自然得請叔叔嬸嬸一起吃飯。不由想起小時候,父親與叔叔成家后,先后與爺爺奶奶分灶吃飯,逢年過節(jié)時,爺爺奶奶便在我們家與叔叔家輪流過,特別是過年,比如今年在叔叔家過小年、在我們家過大年,明年便在我們家過小年、在叔叔家過大年。也許是遺傳的關(guān)系,我們兄弟姊妹自小都能喝酒。過年時,家里是準許我們喝酒的,先由父母、叔嬸敬爺爺奶奶,再由我們八個兄弟姊妹依次敬爺爺奶奶、父母叔嬸,最后兄弟姊妹依次互敬。這般下來,酒自然不能少了,最多的一年,一頓喝了二十斤米酒……爺爺奶奶雖然早已仙逝,但這一傳統(tǒng)至今仍然保持著,只要回老家過年,都是與叔叔嬸嬸家輪流。
俗話說,無酒不成席。請父親、叔叔“上席”坐定,酒菜上桌。酒是父母自釀的米酒,已經(jīng)存放六年多時間了,喝起來特別香醇。按照家鄉(xiāng)的風俗,“好事成雙”——集體共飲兩杯后,開始敬酒。敬酒自然從長輩開始。父親出院回家兩個多月,一直不敢飲酒,對于愛酒的父親,不能不說是一種煎熬。我便勸父親“做做樣子”“意思意思”。許是幾個月不曾喝酒的緣故,當然更多的是因為兒孫回家的喜悅,在我們的勸說下,父親竟然“意思”了四小杯,意為“四季康泰”。叔叔也喝得很是開心。說起叔叔,可真夠命大的——六年前,叔叔因病住院,醫(yī)院檢查后判斷是胃癌,讓回家準備后事。從醫(yī)院回家后,家里人只能“死馬當做活馬醫(yī)”,請鄰村一位“草藥醫(yī)生”開了一個中草藥方,熬煮湯藥喝,原打算“吊命”而已,但不知道其中什么藥發(fā)揮了特殊效用,叔叔的病情竟一天天好起來,如今看起來依然康健,每餐能夠喝幾兩米酒、吃大碗米飯。
長輩開懷,晚輩自然開心。不知是許久沒有喝過家中自釀的米酒了,心癢難耐,還是看著父母叔嬸舒展的眉頭、慈祥的笑容,心情激蕩,不知不覺已經(jīng)微醺。美中不足的是,盡管鄉(xiāng)下的氣溫比城里低一些,但依然高溫難耐,一頓飯下來,大汗淋漓,待飯后汗休,青藍色的T恤上便出現(xiàn)了“白色地圖”——那斑斑汗?jié)n清晰地印在衣服上,這可是多少年不曾有過了!于是跟兒子說,明年如果爺爺奶奶還回鄉(xiāng)下度夏,無論如何得在老家房子里安裝空凋了……
席散人去,獨坐靜思:一個人為什么回到家鄉(xiāng)、回到家中時更容易沉醉?是因為回到家鄉(xiāng)、回到家中,身體可以更加放松、心情可以更加放開,即使醉了,家鄉(xiāng)不會嫌棄,家人不會怪罪;有時候其實沒有真醉,但因為看家鄉(xiāng)的景倍感親切,看家中的人倍感可愛,酒不醉人人自醉……
感念鄉(xiāng)情
天氣炎熱,不想午睡,便陪父母聊聊從前,那些記憶里的往事——
記得念小學時,爺爺奶奶所住的一間老房子,是一棟青磚黑瓦照墻房的后廂房,相鄰的也是一棟形制相仿的照墻房,兩棟房子間便形成了一條巷子,巷子不足兩米寬,南北通透,用青石板鋪成。因為屋檐幾乎相連,巷子里一天到晚曬不到陽光,即使這樣的夏秋季節(jié),巷子里也很陰涼,特別是有風對流,更加涼快,周邊房屋的男女老少們都喜歡到這巷子里乘涼聊天,家長里短,婆婆媽媽。當然,也有不爽的時候,比如秋冬吃紅薯的季節(jié),紅薯利消化,吃完紅薯容易放臭屁。有一天,一個人吃紅薯后到巷子里聊天吹牛,突然一個響屁,又臭又長,整條巷子的人都被臭到了——有人形容,一個屁臭了一條巷子。
遺憾的是,爺爺奶奶住過的那棟房子后來因無人居住,一面照墻早幾年坍塌了,整棟房子的坍塌估計也為時不遠;相鄰的那棟房子雖然還矗立著,但也無人居住了,呈現(xiàn)出破敗的跡象。兩棟房子之間的那條巷子自然再無人問津,更不用說有人去乘涼聊天了。有人從巷子邊經(jīng)過,偶爾能看見有雞群從巷子里進進出出,依稀能夠回憶從前的樣子。
兒子從初三開始,高中三年,再高考,已經(jīng)五年沒有回過老家了,家鄉(xiāng)在兒子記憶里都有些模糊了。于是帶兒子去看看那條泉水溪。泉水溪兩邊的溝坎上長滿了刺木、茅草、藤蔓,就溪溝遮蓋的嚴嚴實實,幾乎看不見溪水的流動。來到泉水溪的源頭,因為久旱無雨,泉水明顯減少,幾乎沒有多少泉水溢出流動,用手掏捧泉水,感覺沒有了以前那么清涼。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一個夏天,回家時買了幾瓶啤酒想給家人嘗嘗,因為沒有冰箱,便將啤酒放在泉水井里浸泡了兩小時再喝,就像喝冰啤酒一樣。要是現(xiàn)在,肯定不會有那樣的效果了。
再看看泉水溪兩邊的田垅里,一些稻田剛剛收割完,還有一些稻田稻谷已經(jīng)成熟,黃橙橙、金燦燦的,看起來很是壯實,有三兩個鄉(xiāng)親正在收割。巧遇堂姑——爺爺小弟的女兒正在稻田里收割,便站在田埂上與堂姑嘮了嘮家常。小時候,泉水溪兩岸的稻田基本上都是插種春、秋兩季水稻的,這時候收割的只能是中季稻了。沒想到如今連晚稻的影子都看不見了。還有不少的稻田干脆改種了桂花、銀杏等樹種——或許是另外一種形式的“退耕還林”吧。
從外面回到家里,與父母聊起村里的所見所聞,許多感慨。父親告訴我,如今60歲以下的勞動力全部出去打工了,連小孩都跟父母的打工的地方上學去了,留在家里的基本上是65歲以上的老人,全村也不過四十來人,哪里有勞動力去種田?今年在家的年輕人只有XX(與我大弟同年,也五十六歲了)兩口子沒出去,聽說是身體有病不能出去,在家喂養(yǎng)了幾頭豬,還有雞鴨鵝等。回想上世紀70年代,村里人口最鼎盛時,達二百四十多人,如今都不及當年的零頭了!不勝唏噓。此次在村里遛了一圈,只見到一個看起來不足十歲的小女孩,也不認識,不知是本村誰家的孩子,還是誰家來走親戚的外來小孩……
此次回鄉(xiāng)休假,沒有告知任何外人,只讓在家鄉(xiāng)工作的外甥從永州高鐵站接我們回家,卻不想三姨媽的女兒——外嫁到鄰村的表妹及表妹夫不知從哪兒知道我回家了,特地趕來,還帶來了在新疆念大學的女兒。還有兩個我并不認識的本鎮(zhèn)在外地工作的同鄉(xiāng)也來“湊熱鬧”,我懷疑是小弟透露的消息,但小弟不承認,也就罷了。表妹夫是我小學同學,多年未見,小弟說他廚藝不錯,他也不謙虛,自告奮勇親自掌勺。晚餐喝的仍然是陳年米酒。依然是晚輩先敬長輩,再同輩人互敬,表妹夫酒量驚人,兩位本鎮(zhèn)同鄉(xiāng)也很豪爽,大家推杯換盞,你來我往,不亦樂乎,兒子與表妹的女兒兩個當代大學生都倍感親情濃濃、鄉(xiāng)情盈盈。
擋不住熱浪滾滾、熱氣騰騰,晚飯后與小弟帶著兒子、外甥來到石壩仔水庫邊沐浴清風,清風驅(qū)散熱氣,也吹散酒意。佇立水庫之畔,只見圍繞水庫周邊連綿的群山黑魆魆的,好像要把零零散散的幾盞燈火掩藏起來,就是那幾盞燈火也仿佛瞌睡似的隨時都可能睡去,而近處稀稀落落的幾聲蛙叫蟬鳴,更增添了夜的無聊與靜謐……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再別家鄉(xiāng),離開石壩仔的路上我在想:石壩仔水庫是永州市位于涔天河水庫、雙牌水庫之后的第三大水庫,除了為下游地區(qū)提供灌溉、飲水還有發(fā)電功能外,其實具有開發(fā)旅游觀光、垂釣野炊等巨大潛力。如今水庫竣工運行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依然還像一個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美麗少女,等待著妝扮師為她梳妝打扮,撩開她美麗的容顏,散發(fā)出迷人的光彩。而我,又能為家鄉(xiāng)、為石壩仔做些什么呢?
蔣集政,長沙市政府副秘書長、辦公廳主任,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