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資料圖】
無論怎樣隱瞞,相府的消息還是走漏到了明容耳中。
是明雪來了趟夕和殿,嘖嘖同情地打量著明容,三言兩語,刻薄至極,徹底擊垮了尚被蒙在鼓中的明容。
除了明雪的母家?guī)兹?,其余明氏宗親皆關(guān)進了死牢,不日問斬。
行刑日期就定在冊后大典的一月后,偌大相府說敗就敗,一夕凋零。
「即使皇上從不進我的寢宮又如何?即使妹妹誕下龍裔又如何?時移勢易,皇后之位還不是我的?相府沒了,最疼你的老家伙也死了,你拿什么和我斗?」
像是最珍貴的一面銅鏡墜落在地,支離破碎,明容的世界瞬間坍塌。
夜風(fēng)肆虐的皇宮中,她散著發(fā),赤著腳,瘋魔了般,不管不顧地奔向?qū)毴A殿,一眾內(nèi)侍嚇得攔都攔不住。
那里正在為勞苦功高的淮南王與飛翎將軍設(shè)宴,主座上坐著寧帝與太后,歌舞升平,一室祥和。
明容就這樣闖了進去,神似癲狂。
滿殿歌舞戛然而止,況寧瞳孔皺縮,正舉杯暢飲的端木羽更是呼吸一窒——
明容已直直奔到他眼前,披頭散發(fā)的模樣是從未有過的慌亂,她雙手揪緊他,語無倫次著:
「他們說你殺了我爺爺,是不是真的?我不信,我不信……」
聲音帶著哭腔,凄厲中卻還含有一絲微薄的希望,直到端木羽僵硬著身子,以痛徹的眼神默認時,一聲撕心裂肺的凄喚響徹大殿:
「爺爺,你還我爺爺——」
淚水霎那模糊了整片天地,明容肝腸寸斷,發(fā)了瘋似的拍打著端木羽,身子劇烈顫抖間,幾乎要哭得背過氣去:
「你答應(yīng)過我的,你這個騙子,你答應(yīng)過我的……」
滿室混亂間,淮南王轉(zhuǎn)著酒杯,已不耐皺眉,主座上的況寧心跳如雷,拍案厲喝:
「快,快將容妃帶下去,瘋瘋癲癲,成何體統(tǒng)!」
話音剛落,已有宮人上前去拖明容,明容一把甩開那些人,激動不已地奔上臺階,死死揪住況寧,目眥欲裂:
「爺爺死了你知不知道?相府沒了你知不知道?你還說爺爺會進宮來看皇兒,你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
聲聲凄厲中,況寧心如刀割,旁邊的太后掩鼻嫌惡道:「還不拉下去,罪臣之女焉敢如此囂張,立后在即,可一點差子都出不得,皇兒以為呢?」
況寧幾不可察地捏緊雙手,忽然站起身,猛地拂開明容。
「夠了,以下犯上,你這瘋婆娘還要鬧到幾時!來人,傳朕令,將容妃關(guān)到元蕪宮,嚴(yán)加看守!」
左右侍衛(wèi)立刻上前,齊齊架住明容,粗暴地將她一路拖出了寶華殿,直到出了殿門很遠,眾人還能聽到那撕心裂肺傳來的哭聲,凄厲到不忍耳聞。
端木羽顫著手倒了杯酒,仰頭一飲而盡,將眸中涌上的熱流硬生生地逼了下去。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自此,方休。
歌舞再起,主座上的況寧一下跌坐入位,臉上堆起笑容,對著淮南王連連舉杯致歉,另一只手卻在案下緊握,指甲深陷進了肉中,掐出鮮血也渾然不覺。
(十二)
冊后大典開始緊鑼密鼓地準(zhǔn)備起來,當(dāng)年同時進宮的兩位明家姑娘,如今天差地別,一個即將執(zhí)掌鳳印,風(fēng)光無二,一個卻被打在冷宮之中,癡癡瘋瘋,叫人唏噓感嘆。
淮南王與太后顯然對如今調(diào)教出來的況寧很滿意,卻不知道,他在大典前秘密去了兩個地方。
一個是關(guān)押著明容的元蕪宮,一個是供奉著先帝的永乾殿。
元蕪宮中,他一步步走向明容,那道纖秀的背影緩緩轉(zhuǎn)過頭,長發(fā)披散,臉色蒼白,了無生氣。
他眼眶一澀,心緒翻滾間幾乎難以自抑,好半天他才平靜下來,輕輕上前,撫過她的肩頭,像以往無數(shù)次柔聲哄她一樣:
「小面團,你在這里冷不冷?住得可還習(xí)慣?你要什么便向朕提,朕都會……」
「我什么都不要……」空如死灰的聲音打斷了況寧,明容抬起頭,吃吃一笑:「我只要爺爺,只要相府所有的人平平安安,皇上……給得起嗎?」
從元蕪宮出來,況寧深吸了口氣,提著燈來到了永乾殿。
立于先帝牌位前,他執(zhí)香點燃,面上帶著笑,眼眶卻有些泛紅。
「也不知你在下面過得如何?每年清明我都命人給你燒了滿滿的紙錢下去,卻沒給你捎帶幾個紙美人,依你那好色如命的性子估計得怪我,但一大把年紀(jì)了,清心寡欲些總是好的,還嫌被蛇蝎美人害得不夠嗎?」
「想來可嘆,天底下哪個做兒子的有我倒霉?老子留下的爛攤子通通壓在了兒子身上,叫我這做兒子的收拾得焦頭爛額,幾次三番想撞上你的棺木隨你一起去了,一了百了……」
可到底不再是年少時的任性恣意,家國家國,無家不成國,國破了又哪來的家?他東穆的江山,還容不得奸人染指,就算拼盡最后一口氣,他也會百折不撓地走下去。
所幸,這一天已經(jīng)不遠了——為此,他步步為營,與虎謀皮,已等待了太久。
秋風(fēng)四起,在萬眾矚目之下,遲來了三年的冊后大典終于到來了。
筵席上,百官列作其次,煙花滿天,觥籌交錯,歡喜熱鬧。
空氣中卻暗藏著殺機,蠢蠢欲動。
明雪踩著宮道,粉面含笑,雍容華貴地步上臺階,就要接過況寧手中的鳳印。
滿堂注視下,況寧墨發(fā)薄唇,眼中閃過一絲興奮,就在這一瞬間,他錯開明雪的手,按動機關(guān),拂袖間揚起錦盒朝天一鳴,轟的一聲——
信號彈炸開在濃濃夜色中,坐于淮南王旁邊的端木羽瞳孔皺縮,猛地站起,一腳踢翻了桌子,攜風(fēng)刷地亮出貼身銀劍,早已埋伏好的兵馬蜂擁而出,鐵甲驚寒,霎那間將眾人重重包圍,滿堂一片愕然!
歌舞聲戛然而止,混亂不堪中,淮南王眸中幾個變幻,倏然明白過來,死死剜住端木羽,咬牙切齒:「好個飛翎將軍,你竟是寧帝的人!」
端木羽立于虎騎營一眾精兵前,大風(fēng)吹過他的發(fā)絲,他昂首揚劍,森冷一笑: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王爺既敢竊國,野心勃勃,行他人之不敢行,也就早該想到今天,多行不義必自斃!」
隱忍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苦苦潛伏,他如履薄冰,只為這場局,這一天!
這場從三年前布下的局,今日終于可以收網(wǎng)伏誅!
耳邊仿佛響起,他與寧帝在永乾殿秘密相見時的對話:
「明相死后,老賊便已視臣為心腹,七分兵權(quán)皆在臣之手,如今他的人馬都已被控制住,東西四辰諸侯也已收到密函,率兵趕在路上,大典之日即會兵臨城下,只待陛下一聲號令,虎騎營的精兵更不必說,臣籌備已久,只待手刃逆賊……」
(十三)
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秋日,冷風(fēng)肆虐。
明容病中垂死,一個不速之客「咚咚咚」,大力敲開了相府的后門——
那時的兩個少年彼此而立,各自帶著不同的鋒芒朝氣,還并未想過日后攜手同行,一明一暗,里應(yīng)外合就是三年。
「殿下來看拙荊?」拙荊兩字咬得極重,墨眸如許,早不是當(dāng)年那個被人壓在身下欺凌的少年。
況寧深深看了端木羽一眼,許久,笑了:「不,我來找你?!?/p>
房中,即將登位的太子,三朝元老的相爺,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將。
況寧,明相,端木羽,三人就這樣關(guān)在房中商討了一夜,直到天方既白時,定下了此后漫長的護國大局。
當(dāng)年邁的明相先行離開休息,房中只剩下況寧與端木羽二人時,端木羽挑眉開口:
「殿下憑什么以為我會答應(yīng)?」
「什么也不憑,你可以不允?!拱子袼频哪樕蠝\淺一笑,仿佛吃定了少年般。
其實凡事都有因果,端木羽不知道,況寧首先想到他是因為明容,從那成天口不離夫的小面團嘴中,他已大約知曉他是個怎樣的人,后來他開始留心起他的一切,并查出他曾以最小試齡參與過東穆會考。
調(diào)出的卷宗上,彼時不過十四的少年,洋洋灑灑,陳苛利弊,其中最叫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激昂有力的結(jié)尾:
國之生吾,于國危難之際,必當(dāng)赴湯蹈火,獻以蜉蝣之力,不死不休。
是的,鮮有人知,那個腰間佩劍,躊躇滿志,卻在十四歲就被招入相府,折斷羽翼,百般不甘做了童養(yǎng)夫的少年,內(nèi)心真正的志向——
我想當(dāng)個大將軍。
并非只是為了爭口氣,而是做個一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抵百萬師,一個能馳騁沙場,真真正正為國效力的大將軍。
「我還有一事相求,」況寧收斂了笑意,用的是我,不是本太子,也不是即將登位的朕,他定定地望著端木羽:「明容要進宮。」
這話一出,端木羽立刻呼吸一窒,幾乎要脫口而出一句「不!」
但況寧卻搶在他前頭,墨眸灼灼:「你以為明容的病當(dāng)真是病嗎?那是有人給她下了毒,十年如一日的毒!」
擲地有聲的話語中,端木羽震撼莫名,況寧眸光陡厲,就這樣揭開了那個殘酷的真相。
下毒者不是別人,正是明容的好表姐,明雪及其母家!
授意與施毒者也并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蛇蝎美人的皇后及已然駕崩的允帝!
那樣骯臟的交易,從無意撞破的那天起,就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況寧。
被枕邊人迷惑了的允帝,無視淮南王的狼子野心,卻反而懷疑起了真正忠心耿耿的明家。
在那蠱惑人心的枕邊風(fēng)中,出過三位皇后,兩位貴妃的相爺府,地位牢不可破,勢大到幾乎要威脅到東穆的皇室,再不能放任其滋長了!
于是本該成為太子妃的相府嫡親小姐明容無辜受累,被親近的「家人」下毒謀害,而表小姐明雪及其母家為了榮華富貴,與帝、后達成了不可見人的交易。
沾沾自喜的他們,不顧絲毫宗族親情,就這樣一步一步把明容推下了深淵。
為了不引起懷疑,掩人耳目,那慢性的奇毒一點點日積月累,造成了明容自幼病體孱弱的假象。
他們需要她「自然而然」地死去,讓老相爺雖悲痛欲絕,卻不至于疑心其他,大查特查,最終與帝后撕破臉皮,「兩敗俱傷」。
這是一張?zhí)煲聼o縫的網(wǎng),只將明容牢牢縛住,斬斷退路,不留后患。
天知道況寧有多內(nèi)疚,對于那個他從未謀面,卻本該做他太子妃的明家二小姐。
他知曉所有的陰謀詭計,卻獨獨不能向人道。
馬車?yán)?,他第一次見到明容,那般瘦小孱弱的模樣,捧著手爐,低著頭,眉眼恬淡,惹人憐惜。
他故意去掐她的臉,故意去逗弄她,在她面前嬉笑怒罵,開始為她做一切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愿能稍稍彌補一些心頭的愧疚——
和那初見時就無來由生出來的懵懂情意。
那年樹下,他引得明容鼻血流出,忽然發(fā)病,悄悄溜進相府去瞧她時,見她躺在床上,他內(nèi)心波濤翻滾,說不出來的滋味。
灼熱的氣息縈繞在兩人之間,他輕輕撫上明容的臉頰,聲音低不可聞,帶著莫名的哀傷:
「小面團,你要快快好起來,否則……我會內(nèi)疚的?!?/p>
不是內(nèi)疚這一次的意外,而是內(nèi)疚這數(shù)十年來的「見死不救」。
從那時起,他便在心中下定決心,他要好好護住她,卻還是防不勝防,承華二十七年,允帝駕崩,明容也從宮中看過他之后,回去一病不起。
這其中的貓膩他不用猜也知道是為何,忍耐了這么長時間他終于被徹底激怒,血紅著眼,跪在允帝牌位前,咬牙立下血誓。
窮其一生,護他所愛,護他所國,護他東穆百年基業(yè)。
「你能保護她嗎?以你今時今日之景,你能護她幾分周全?」
甫然得知真相的端木羽顫動不已,況寧的喝問卻已響蕩在耳邊,逼得他瞬間煞白了一張臉。
「繼續(xù)留在相府,她只會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害死,暗箭終究難防,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提到明處,縱然剛開始我的處境也會十分艱難,但我畢竟是東穆的天子,傾我全部,護她一人,還是足矣。」
「并且若你當(dāng)真選擇走這條路,全心全意潛伏之下,你認為她有幾分可能不被卷入重重危險之中?」
「你此時后悔還來不及,但一碼歸一碼,明容這件事上我絕不退步,哪怕她日后知道真相怪我恨我,我也要帶她走!」
無法言說這其中的掙扎糾結(jié),如果再來一次,端木羽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有勇氣選擇那條路。
他立在窗下,親眼看著況寧擁著昏昏沉沉的明容,在她耳邊溫柔哄道:
「你別睡,你別睡我就娶你,讓你穿大紅的嫁衣,做東穆最漂亮的新娘……」
外頭凄風(fēng)苦雨,他聽見明容強撐著如回光返照:「夫君,我不睡,你當(dāng)真愿意娶我嗎?」
心頭一緊,他不知不覺握緊了腰中劍,臉上落下的許是雨水,許是淚水。
他不是圣人,卻惟愿她好,不忍傷她一分,只在心底記取她當(dāng)初的模樣,消磨歲歲。
這是他對意中人好的方式,天知,地知,他知就夠了,不需要別人懂,更無需稱頌,即使他的姑娘誤會他,他也無怨無悔。
一千個嘆息,一萬個不解,也只因為伶仃的一句,子非魚,爾非吾。
然后就是十二月,新皇登基,犒賞將士的慶功宴上,他起身而出,跪在御前:
「臣別無所求,惟愿解除與明家二小姐明容婚約,望圣上成全?!?/p>
一片嘩然間,他按照定下的計策,一身戎裝,跪拜在淮南王面前,咬牙切齒:
「奪妻之恨,屈迫之辱,不可不報!」
老謀深算的王爺盯了他許久,終是攙扶起了他:
「老夫平生最敬少年英豪,有羽郎相助,如虎添翼?!?/p>
窗外大風(fēng)烈烈,就這樣,入得賊窩,與虎謀皮,開始了他漫長的潛伏生涯。
長樂侯一案時,人心惶惶,外間叫他玉面修羅,他只是置之一笑,看起來他是淮南王的左膀右臂,似乎是在為淮南王鏟除異已,其實陰陽顛倒中,倒不如說他是在為寧帝拔除貴族勢力,掃清道路。
長樂侯也不是盞省油的燈,他們在密室商定時,明相說了句話:「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便讓他們狗咬狗,陛下只管坐享其成?!?/p>
于是況寧裝出被震懾住的模樣,日日借酒澆愁,外頭都傳他這個少年天子到底被唬住了,淮南王與太后更是以為一切盡在掌控,得意忘形,掉以輕心。
原本局面都如他們所料,卻沒想到不知哪傳出的風(fēng)聲,說他對容妃舊情不忘,連帶著對相府手下留情。
多疑的淮南王坐不住了,似笑非笑地軟硬兼施,硬是逼著他帶兵踏上了相府。
火把通天,重重包圍中,事情演變到最后,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他在淮南王炯炯的目光中拔出劍,手卻顫得厲害。
就在那僵持不下,氣氛越發(fā)詭異的時候,他手中劍還未刺向明相,那個老人已經(jīng)猛地撲了上來,一把撞在他的劍上,血濺當(dāng)場——
「竊國逆賊,人人得而誅之!」
老相爺?shù)乃宦晠柡戎?,所有都發(fā)生在短短一瞬間,他與相爺相隔甚近,外人看起來就像是他一劍刺死了明相,明相死不瞑目。
沒有人發(fā)現(xiàn),在他們對視的那一眼里,老人眸中寫滿了多少的寄予,不能功虧一簣,絕不能!
滿天星月無光,冷風(fēng)肅殺,他硬生生咽下熱淚,抽劍轉(zhuǎn)身,鮮血濺了半邊臉,在淮南王面前撲通一聲跪下:
「所謂舊情不忘,純屬無稽之談,還請王爺明鑒!」
(十四)
長月當(dāng)空,風(fēng)聲悲鳴,刀劍喑啞,以鋒芒的最強音祭奠了淮南王時代的終結(jié)。
端木羽卻站都站不穩(wěn)了,捂住心口汩汩流出的熱血,眼前發(fā)花。
方才的奮戰(zhàn)中,他被淮南王養(yǎng)的死士偷襲得手,此刻已是強弩之末,硬撐著一口氣。
好多人圍了上來,好多聲音在耳邊響起,推開滿臉急色的況寧,他拔開人群,跌跌撞撞地朝著一個方向而去:
「我要見她一面,再見她一面……」
錯亂的腳步,撕心的痛楚,端木羽咬著牙,踉踉蹌蹌地直奔元蕪宮。
宮外把守著虎騎營的人,一見到端木羽大驚失色,「將軍,你怎么了……」
端木羽一把推開攙扶,直直越過他們,按住心口,徑直朝冷宮深處而去。
意識已經(jīng)漸漸模糊,他身子踉蹌間,恍惚看見那年初上戰(zhàn)場,明容倚在門邊,晨光將她的身影拖得很長,她輕輕開口:「夫君,早去早回……一定要平安回來。」
明容,明容……
他回來了,他再也不離開她了,他要告訴她,他有多愛她,比她想象的還要愛……
當(dāng)渾身是血的端木羽終于掙扎到內(nèi)室,伸手觸碰到那個纖秀的背影時,他才從后面將她緊緊摟住,還來不及開口,腹部便一痛——
一把木劍狠狠地刺入他的腹部,握劍的手蒼白而瘦弱,不住顫抖著。
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端木羽只對上明容轉(zhuǎn)過身的那雙眼眸,愛恨交雜著,濃烈到了極點的情感。
明容仰面望著他,一下抽出木劍,臉上沾了血,掛著瘋瘋癲癲的笑:
「夫君,你為什么要騙我,你為什么要殺了爺爺,你去陪爺爺好不好……」
他瞪大了眼,抽搐著身子想開口,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顫巍巍地伸出手想撫上明容的臉頰,明容卻向后一避,對著他吃吃一笑,狀若瘋癲:
「你是誰?為什么長得那么像我的夫君……不,你沒有他好看,我要撐著小舟去找他了,不然他會生氣的,你如果見了就告訴他,我在找他,一直在找他……」
血淚混雜著少年的臉孔,無數(shù)畫面閃過端木羽的腦海,九歲時裹在狐裘里的明容,十二歲時去虎騎營攔在他身前的明容,十四歲時發(fā)夢魘安撫他的明容……
那夜的月光美得像在夢里,少年少女的對話恍如昨日。
「我母親家鄉(xiāng)有一種說法,地上死了一個人,天上就會多一顆星……你說我能找到他們嗎?」
「能的……那等我死了后,夫君也會去天上找我嗎?」
倒下去的最后一眼,端木羽含著笑,只看見明容手握的那把木劍上,被血染糊的那一句,他曾親手刻下的——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十五)?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陽春煙景,最是迷人。
東穆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春光明媚,處處生機盎然。
這是寧帝除奸王,平亂黨,建立太平盛世后的第五年。
民間對這段傳奇津津樂道,說書人的段子里總少不了飛翎將軍、老相爺、臥薪嘗膽、與虎謀皮這些字眼,當(dāng)年驚心動魄的一段帝國風(fēng)云,如夕陽爬上屋頂,早已在歲月長河中慢慢平復(fù)下來,化為人們心中久遠而景仰的歷史……
卻有一個人,在這段歷史長河中,忘記了一切,恍若重生。
那年的大動亂里,明容醒來后便失去了所有記憶,但好在人沒事,把一直守在床邊的況寧引得又哭又笑。
許是過往太痛苦,許是端木羽在天有靈,紛紛擾擾過后,最終以這樣的方式賦予明容新生。她接過自己的孩子,眨了眨眼,難以置信,臉上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溫柔的笑。
那是況寧許久不曾見過的笑。
他濕潤了眼眶,只在心中喃喃著,忘了也好,忘了就能從頭開始,前路還那樣漫長,他會牽緊她的手,一直走下去……
這也是天上那位故人渴盼看到的吧。
密布的烏云終是散去,陽光下,東穆迎來了一個河清海晏的嶄新盛世,而況寧與明容也迎來了一個新的開始。
明容在同年被冊封為后,孩子賜名羽,況羽,況寧親自勾上朱筆,蓋上玉璽,東穆寧帝的小太子就此誕生。
一晃五年,江山大定,邊陲小國無不心悅誠服,寧帝之名傳頌四海,明容亦得賢后之稱,帝后之情日益甚篤。況寧時常一手執(zhí)明容,一手執(zhí)太子,于黃昏涼亭中同桌共餐,無外人打擾,宛若市井中平凡祥和的一家人般,其樂融融。
明容曾問過況寧為何給孩子賜名羽,況寧斟了一杯酒,但笑不語,只望向長空,遙敬故人。
他說,惟盼天高遼闊,羽兒展翅高飛,不負……那人所愿。
在一個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清晨,況寧牽著明容的手,一步一步踏入東穆皇陵,見到了他口中的「那人」。
墓碑上只得飛翎將軍四個字,年年歲歲,白骨黃土,朝著皇宮的方向,安靜守護。
明容偏過頭,問:「他是誰?」
況寧笑了笑,伸手將明容攬入懷中,下巴抵住她的頭頂,輕輕開口:
「是你的一位故人,也是我的一位故人?!?/p>
風(fēng)乍起,拂過衣袍,撩動發(fā)梢,漸行漸遠的兩道身影,相互依偎,走向了朝陽升起的前路。
愛有小愛,可以舉案齊眉;愛有大愛,我在萬人中,仰望你在萬人上。
風(fēng)聲颯颯,明容心頭一動,仿佛隨手翻過泛黃的書頁,于模糊不辨的記憶里,很多年前,有一道目光,抱劍立于窗下,曾淡淡皺眉,看她在鋪陳開的宣紙上,一筆一劃地寫道——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於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