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劉昱秀 實習生 黃佳妮
傍晚不到5點,王孟閣的院子里就被圍得水泄不通,十多名男青年攙扶著父母,坐在廂房外的板凳上等候。王孟閣身穿紅棉背心,脖子上掛著大紅圍巾,拿著一瓶發(fā)膠噴霧,對著一排神情嚴肅、略顯緊張的小伙子一頓倒騰。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王孟閣今年52歲,是臨沂有名的相親主播。作為北方的直播電商基地,臨沂本地僅在某短視頻平臺做相親直播的主播就有將近200位。
“小伙子,站起來給大家打個招呼!”晚上6點,這些相親的男青年和他們的父母輪流出現(xiàn)在鏡頭前,王孟閣一一詢問他們的年齡、學歷、收入、房產(chǎn)、婚史,一邊快速在紙上圈出他們心儀的對象條件。
介紹完畢,等待了10分鐘,熱線電話依舊無人問津。王孟閣打破了沉默,轉(zhuǎn)頭問:“年齡再放寬五歲行不行?”“離異的可以嗎?”“帶孩子的行嗎?”多數(shù)時候,男嘉賓都干脆地點一下頭。
王孟閣感慨:“找個媳婦太難了?!北M管每場直播只安排10名到20名男嘉賓到現(xiàn)場,不限制女嘉賓到場人數(shù),但經(jīng)常一晚上只來了一位女嘉賓,或沒有女嘉賓到場。
2020年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顯示,男性人口為72334萬人,女性人口為68844萬人,男性比女性多3490萬人。其中,20歲至40歲年齡男性人口比女性多1752萬人,性別比為108.9。
婚姻梯度擠壓下,小城里的男性似乎更容易處于婚戀市場的弱勢。他們中的一些人決定碰碰運氣,去直播間尋找“愿意搭伙過日子”的另一半。
“00后都開始找對象了”
對趙鵬來說,到直播間來相親是一個無奈的選擇。
他的老家在臨沂市郯城縣的農(nóng)村,他初中畢業(yè)后就跟著老鄉(xiāng)到青島務(wù)工,在青島待了14年,還沒有正經(jīng)談過對象。
趙鵬在青島做水電開槽,幾乎天天待在施工現(xiàn)場,在剛建成的新房的墻面或者地面挖溝槽,隱藏水管和電線,很少有機會接觸適婚年齡段的女性。
只有每年過年回家的時候,母親托人給他介紹相親對象,可他不擅長聊天,常常和女方匆忙見了一面,微信上寒暄幾句便沒了下文。
和他一起在青島工作的朋友,想過幫他牽線搭橋。但聽了朋友的婚戀經(jīng)歷,他覺得如果婚房女方家里出錢多,“(我)以后在家會沒有話語權(quán),還可能被岳父母瞧不起?!倍鄭u主城區(qū)接近兩萬元每平方米的房價,讓單日收入在200元到300元之間的他望而卻步。
2023年年初, 29歲的趙鵬決定回到臨沂工作,四年前他在當?shù)匕唇屹徶昧艘惶咨唐贩俊K忉屨f,受疫情影響,近兩三年房地產(chǎn)的工程款下來慢,收入經(jīng)常壓到年底或更久才能發(fā)放,不如回老家找一份五六千塊錢的活兒干。
回家后,家里人介紹他和一位34歲未婚中專學歷的姑娘相過親,對方?jīng)]看上他。而周邊和他年齡相仿的姑娘,多數(shù)都已成家。母親比他還心急,大年初三,就幫他在王孟閣直播間報了名,2月24日才排到直播相親的機會。
距離直播開始還有30分鐘,王孟閣拉過一把馬扎,坐在廂房中間向兩側(cè)的男嘉賓及他們的父母傳授經(jīng)驗:“條件放寬,利于脫單?!薄伴T當戶對能成親戚?!薄拔椿榈摹⒂形膽{的小女孩不會選擇普通男孩?!薄半x婚帶小孩的能接受嗎?(熱線)電話一響,你要不給個痛快話,人家就掛斷了。”
王孟閣的每一句話,都加重了在場男嘉賓的危機感。當晚,來到現(xiàn)場的10名男嘉賓,年齡集中在30歲左右,初中學歷的占比超過一半。
事后,王孟閣解釋說,這個年齡段來找他相親的未婚女嘉賓,基本都是大專、本科、研究生學歷,有的在大城市上班月薪過萬,有的在老家體制內(nèi)有編制,“都想找優(yōu)秀男孩”。而來相親的男嘉賓,大多數(shù)初高中文憑,在工廠、工地、私營企業(yè)、家庭作坊上班,工作不算穩(wěn)定,單位不一定交五險一金。如果男嘉賓能放寬條件,接受離異的、帶小孩的女嘉賓,“脫單率更高”。
王孟閣的說法印證了社會學中的“婚姻梯度”理論。這個理論認為,女性偏好匹配比自己經(jīng)濟社會地位更高的男性,這也導致社會經(jīng)濟地位較低的男性和社會經(jīng)濟地位較高的女性在婚姻市場中溢出。
在武漢大學社會學院教授楊華看來,農(nóng)村男青年找對象競爭激烈,通常需要降低擇偶標準,以及出更多彩禮才能找到對象。楊華長期關(guān)注農(nóng)村青年婚戀問題。他記得2020年去云貴川山區(qū)調(diào)研,當?shù)?0多歲的男青年娶40多歲、50多歲的離異女性,并不少見。
37歲的崔剛經(jīng)??聪嘤H直播間。他在臨沂蘭山區(qū)開了一家石鍋魚店,年收入十幾萬元,有一套商品房。離異后,他獨自撫養(yǎng)15歲的兒子和5歲的女兒。
33歲時,他在相親直播間填寫了個人資料,四年過去,只相親過兩次。第一次是在2018年,對方是帶著15歲女兒的單身媽媽,兩人處了一年對象,但他總覺得“隔著心”?!拔依辖o她花錢,她沒朝我身上花過一分錢,感覺不是真心跟我過日子的?!钡诙蜗嘤H,對方?jīng)]看上他,不了了之。
而最近兩年,他連相親的機會都沒有。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相親直播間里,“00后”都開始找對象了?!鞍盐覀冞@個年齡段的女青年都找走了,我們更沒有優(yōu)勢了?!?/p>
在崔剛看來,當?shù)夭簧倌贻p女性去了外地,也是婚戀難的原因之一。他解釋說,周邊熟人家里的男孩大多留在本地上班。“臨沂有機械廠、電子廠、食品廠、藥廠,物流運輸公司,雖然工作時間長,活兒臟點、累點,但(每月)掙個五六千、七八千不是問題?!币虼?,文憑不高的男性更愿意留在當?shù)毓ぷ?,“出去還要租房、吃喝,成家立業(yè)更難”。
而他的熟人當中,家里有女兒的,不少嫁到了江蘇、上海、北京等地,留在省內(nèi)的也去了青島、濰坊等城市?!芭源蠖枷矚g環(huán)境干凈的工作,做服務(wù)業(yè)、辦公室,但在小城市這樣的機會少?!贝迍傉f。
“有車有房,只是邁過一個小門檻”
王孟閣從去年農(nóng)歷七月七日,正式入行做直播相親主播。在此之前,他和妻子孟祥欣以收廢品為生,倆人經(jīng)常開著直播燒火做飯,和網(wǎng)友拉呱聊天。有一次,他在直播間提起兩個兒子的對象都是自己給找的。有人向他求助:“俺兒都三十多了,還沒有媳婦兒,你給俺介紹個行吧。”他通過直播連麥,很快說成了一對。
此后,越來越多的人涌入他的直播間。還有不會打字、連麥的老年人,直接去到他家,請求幫孩子說媒。
再后來,他的家門口經(jīng)常被百來號人圍住,來找他相親的青年,有臨沂市三區(qū)九縣的,也有從濟南、棗莊、日照等地開車100多公里找來的。屋里坐不下,他就把桌椅板凳搬到巷子里做直播,遇到下雨天,巷子里的人都打著傘,他覺得長期下來不是辦法,就把自家的菜地改造成了一間廂房。
直播開始后,相親者坐在廂房內(nèi)的沙發(fā)上,相親者的父母坐在廂房外的板凳上,每叫到一個號,家長和孩子一起上鏡。
他每天都能感受到男青年們婚戀的焦慮,經(jīng)常有男孩還沒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父母就焦急地把孩子帶到他跟前,“先處著,到了年齡再領(lǐng)證?!?/p>
在相親直播間,“硬件條件”都被擺在臺面上,快速匹配或“淘汰”。按王孟閣的說法,成不成,關(guān)鍵看“眼緣”和“實力”。
他觀察下來,如果男嘉賓有房有車,商品房全款,收入比較高,即使在身高、性格等方面有點小短板,女嘉賓也更容易接受。他記得2015年之前,兩個兒子結(jié)婚時,都沒有準備商品房,在自建房成的家。但現(xiàn)在,有沒有商品房,幾乎成了男嘉賓能否相親成功的必要條件。
家住臨沂市河東區(qū)的相親主播二姐,也有同樣的感觸。據(jù)她介紹,臨沂當?shù)氐牟识Y不是很重,根據(jù)男方家里的條件,從兩三萬到十多萬不等。但在臨沂市三區(qū)(蘭山區(qū)、羅莊區(qū)、河東區(qū))購買商品房,使以后的孩子能得到更好的教育,是女方相親時考慮的主要因素。此外,女方基本都希望找全款購房的男嘉賓,不太愿意共同還貸或者給男方的房子添置家具、家電。但二姐清楚,只有一小部分男嘉賓是全款購房,“大多數(shù)人哪有那么多錢”。
2022年10月,二姐開始全職做相親主播。此前,她經(jīng)營一家理發(fā)店,客人覺得她接觸的人多,經(jīng)常找她幫忙介紹兒媳婦,久而久之就做上了相親主播。
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位41歲的男青年,未婚,大學本科學歷,在城區(qū)有房有車,年收入十多萬。男青年因為老家在農(nóng)村,年輕的時候想先立業(yè)再成家,等硬件條件都準備好了,年齡也大了。
“他想找一個年輕的,但人家嫌他年齡大;他想找一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但生孩子是個難題。”二姐通過相親直播間給他牽線過十多位女嘉賓,一直沒遇到合適的。
相親不順利時,男青年也會找二姐復盤:有一個離異沒有孩子的女性,見面吃飯挺好的,但聊天話題都是“吃了?喝了?”沒有共同語言;另一個離異但孩子跟著前夫的女性,要求工資卡放她那里;還有一個離異帶著女兒的女性問:他家有兩個臥室,以后如果生的是男孩怎么住?他說:“你姑娘不就大了嗎?在外面住校了?!迸缴鷼饬?,覺得家里沒有她姑娘的位置。
36歲的張晨,也正在為“生活壓力大”和“婚戀難”兩個相互作用的問題,感到苦惱。
張晨老家在郯城縣的農(nóng)村,2013年,本科畢業(yè)后,他留在臨沂市的私企做會計。大學期間,他曾經(jīng)談過一個家在臨沂當?shù)氐呐笥?,臨近畢業(yè),對方父母嫌他沒房沒車,切斷了兩人的聯(lián)系。
2014年,張晨靠著父親在村里做木匠、到磚廠打零工、給別人蓋房子當小工,和去南通廠里綁扎帶攢下來的錢,勉強付了10萬首付,貸款40萬在臨沂買了商品房。但每月五六千元的收入,扣除五險一金,還完2000元每月的房貸,他幾乎攢不下來錢。
房貸壓著一家人都不敢松懈。他記得,疫情之前,父親經(jīng)常早上三四點起來到青島的人才市場排隊,他做過木工、刷漆工、架子工,一度為了省錢,住進月租200元的群租房——在陽臺打地鋪。而母親老花眼不嚴重的時候,經(jīng)常在晚上編草帽,一頂賣幾塊錢。
張晨的婚事是父母的心病。為了攢錢,他們甚至舍不得給自己買350元每年的“新農(nóng)合”(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張晨只好偷偷地替他們交了。
在他看來,現(xiàn)在男青年在臨沂有房有車,只能算是邁過了“一個小門檻”。家里有幾套房,有幾輛車,收入到手多少,父母有無養(yǎng)老金,女方都會考慮,擇優(yōu)選擇。
相親的次數(shù)多了,他的心態(tài)也從“要好好表現(xiàn)”轉(zhuǎn)變?yōu)椤氨M人事,聽天命”,“被打擊夠了”。
直播間里不太平
有人在直播間牽手成功,有人“屢敗屢戰(zhàn)”,也有人遭遇了謊言和騙局。
45歲的石磊,是臨沭縣人,在臨沂做物流貨運司機,十多年前離了婚,一個人將18歲的兒子拉扯大。這些年他靠跑物流的收入,購置了一輛面包車,和一套羅莊區(qū)的商品房,并在2021年還完了房貸。
房貸沒還完的時候,他沒時間找對象。這兩年房貸還清了,兒子高中住校,他一個人在家冷冷清清的,希望找一個生活上的伴兒。
去年10月,他第一次來到王孟閣的相親直播間,坐在鏡頭前不超過20分鐘,就有女嘉賓撥通熱線電話。但當他主動聯(lián)系對方時,女方稱自己缺錢,讓他先轉(zhuǎn)兩千元。石磊回復:“誰不缺錢,錢不是搶來的。”對方告訴他,“不給錢就不用見面吃飯了”。
石磊有些納悶,今年年初再次報名參加直播相親。2月24日,他與一位家住羅莊區(qū),種大棚為生的女嘉賓牽手成功。女嘉賓在熱線電話里說,自己只有一個16歲的女兒,下播后,卻告訴他,還有一個已經(jīng)結(jié)婚的大女兒。他覺得對方不誠實,交流意愿也不高,“我跟她說話,她到了晚上9點才回復,說要睡覺了,沒有時間,白天要種大棚”。
在石磊看來,在直播間里找對象,彼此不知根知底,對方可能騙錢騙吃騙喝,也可能隱瞞了部分真實信息。
類似情況王孟閣也遇過。他說,有的相親者在講自身條件時,會“添加一些水分。”
為此,王孟閣要求報名相親的人都要出示身份證、戶口本等有效證件,如果有過婚史,還要帶離婚證。此外,在他的直播間里,相親者和父母需要一起出鏡。
但他發(fā)現(xiàn),有的相親者會找同事或者去人才市場雇一個老頭、老太太冒充家長,美化家庭條件, “但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紙包不住火,一上鏡認識他的人看到,自然露馬腳?!?/p>
王孟閣坦承,媒人很難一一核驗相親者的房產(chǎn)、收入、工作單位等信息,“牽線搭橋舉手之勞,合不合適需要自己把關(guān)”。
愛情與“搭伙過日子”
“你期待在相親直播間找到愛情嗎?”
“期待?!?/p>
“搭伙過日子的人行嗎?”
“行?!?/p>
同樣的問題,我問了在王孟閣農(nóng)家院見到的十幾名相親者,得到的是相似的答案。
張晨說,自己期待的另一半要“溫柔,對家人態(tài)度好,脾氣不急躁,兩個人有共同語言?!?但坐在直播間相親的25分鐘,他一個要求都沒有提,“不敢提條件,一旦設(shè)限更找不到對象?!?/p>
平日里,張晨喜歡看歷史、哲學、國學類的書,也愛看罪案題材的美劇,寫過30萬字的玄幻題材小說發(fā)在小說網(wǎng)站上,“靠點擊量賺了100多塊錢?!贝饲跋嘤H的時候,他曾想過和對方聊一些文學或影視作品的話題,但他發(fā)現(xiàn),相親對象通常對這些不感興趣,有人直接問他:“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嗎?”
后來,他很少再提自己的興趣愛好,“說一點現(xiàn)實的事情,說其他事情,別人覺得你空想?!?/p>
對于婚姻,他有過向往。但他也承認,來相親直播間,更大的壓力來自父母。他記得,大學剛畢業(yè)的時候,母親就去買棉花親手給他縫制了結(jié)婚用的大紅被子,每年過年出太陽了,母親都會把被子拿出來曬一曬,像是提醒他“還有任務(wù)沒完成”。
平時,父親在臨沂打工,母親一個人生活在農(nóng)村老家。母親不好意思出門拉呱,怕別人問:“你兒子怎么還沒成家?”父母有時埋怨他:“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你看誰誰家的小孩都上學了。”58歲的父親依舊在拼命接活兒,在臨沂市的農(nóng)貿(mào)批發(fā)市場找了一份送貨的工作,一年有七八萬的收入,想要幫襯他早點成家。
張晨不想讓父母失望,所以在父親幫他報名直播相親的時候,選擇了順從。他說,自己心里想找一個合適的人再結(jié)婚,但父母等不及,“說出來很容易激發(fā)矛盾?!?/p>
2月23日,張晨在直播間相親時,有一名39歲在攝影館工作的女嘉賓撥通了熱線電話。2月26日,他們一起約了一頓晚飯。張晨覺得,“這次有希望,但還在接觸。”
而趙鵬離開直播間后,迎來的是母親的一頓牢騷。母親批評他,在直播間里表現(xiàn)不夠好,身子沒坐直,還總是亂動。他在25分鐘里,沒有等來期待的熱線電話。
他解釋說,自己不上鏡,熟了之后才愛說話。直播間的評論區(qū)里,有人勸他笑一笑,也有人揣測他是不情愿來相親。
在趙鵬看來,相親、成家好像是人生某個階段必須經(jīng)歷的事情。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找不到也無所謂,“該努力的努力了,結(jié)果都能接受?!?/p>
而崔剛和石磊,經(jīng)歷過一次次沮喪后,還在堅定地尋找“愿意搭伙過日子”的另一半。他們覺得,那個生病了能夠相互照顧,晚上回家能夠說話的人更來得踏實。
王孟閣用安慰的口吻說:“殺個回馬槍來農(nóng)家院,咱還給他繼續(xù)找,直到他滿意為止。”